苎麻--生命的绿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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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30/08/2006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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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麻文化 


我想,现在不会有太多的女人愿意忆起苎麻的,这种牵扯女人幸福的宽叶植物,它柔韧的内皮可用来搓线纳鞋底,也是旧时女子出嫁时一种不可或缺的嫁妆。
  在我们家乡,郎家娶亲这天,唢呐声声,爆竹连天,身前身后艳慕的目光,不是花团锦簇的新床、新被、新锦缎,不是新娘如花似月的芳蓉,而是彩轿上爽白的苎麻,搓得纤细均称的苎麻线,密扎浪眼的鞋底。因为这是衡量一个女子能干的标尺。谁家开了几块苎麻地,也就标示这家生了多少个女儿。重男轻女封建思想极为严重的过去,一块苎麻地,就是女人的一面羞辱牌,一个母亲要是生下个女孩,生产当天半夜时分,由本族最高辈份的人监视着,遵循家规,跪在神堂前烧香谢罪,尔后摸黑,荷着锄,在前山或后岽择块荒地挖松了,埋下苎麻根,在归途中还得三步一跪,两步一拜。可以想象,那一块块苎麻地与地之间,串织一个母亲一声圆沌沌的叹息和混浊浊的血泪。
  苎麻种下后,从来不会成为种植者心中的牵念,有心者至多一年培上一铁钗牛粪便不了了之,不然就任它独熬风霜,自生自灭。直到有一天,有一天母亲突然发觉眼皮底下的这个丫头片子窜高了,枯黄的头发抹了菜油,黄黄的脸颊洇出一层淡淡的红晕,扁扁的胸脯已挂着一对拳头般大的小梨包。这才幡然醒悟,急急如律令般地三天两头给苎麻胚施关爱。苎麻也欲求不高,不计前嫌,一味如了母亲的心愿摇摇曳曳地成长。
   如今,一块块苎麻地已被搁置于女人的南山脚下。但我是喜欢苎麻地的,喜欢苎麻地源于喜欢苎麻,亲眼目睹过它绕起女人生命的绿意。刈麻皮、漂麻皮、晒麻皮、搓线、纳鞋底,每个动作都缠缠绕绕,缠着,绕着,一个女孩的心智便成熟了。搓线、纳鞋底,因纯属是女人的私活,又添几许闺阁之气,我一直觉得生活中没有任何一种活计能像搓线、纳鞋底一样能使女人做出一种温和,美丽的状态。父亲在乡下教书的那样段岁月,家里人口多活又重,由于劳累,平时母亲总是郁忧寡欢,对我们也是恶语粗声,凶巴巴的让人生畏,每当周末的夜晚,为等待父亲归来,母亲便端坐在灯下纳鞋底,一盏如豆的油灯相映窗外的明月,只有这个时候母亲潜存在心底的温柔和安详才渐渐地展示出来。她脸上虽挂着疲倦和淡然,心底里却漾着殷殷的欢喜,时不时对坐在一旁的我展开慈祥的微笑。一拉一抽间,躬腰挺背,一道黑黑的剪影投映在白晃晃的墙壁上,就是一场闪亮登场的独角皮影戏,激活我整个孤独寂寞的童年,那飞针走线时带响着一种剥甘蔗样的咝咝声,一种 "女人"的声音!一种只有女人才能做出的声音。有一次,在外面玩累了回来,我惊愕地发现母亲伴着这声音的韵律,一遍又一遍地轻哼着当时最流行的《盼郎归》。这带着甜味般的细微声音,一直在我心里经年不竭地铃响着,以至多年后读到张贤亮的"女人不单是指和男人不同性别的人,并且有她的声音、她的灵气、她的磁场,她能把这一切留在能触摸到的地方,能触摸过的东西上面"这段话时,这幕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。
   母亲纳鞋不乏有这样的时候,突然把锥尖插进鞋底就不动了,定格成一尊雕像,目光却炯炯地看着门外。门"吱呀"一声被推开,父亲回来了,她惊醒过来,脸倏然妖红如浴着霞光的少女。母亲的鞋底纳得精密朗眼,这时,高度近视的父亲总把母亲手中的鞋底,看成一钩新月、一弯小船、一个温馨的家、一个栖息的港湾。
  较于纳鞋底,搓线的工夫更谈技巧,把浸软了的苎麻简单用手在搓瓦上反复搓揉,但每一步进展都得用心去体悟,弄不好从手心下遛出来的是一串串疙疙瘩瘩。好在搓线生来就是女儿活,刚上手就能很稔熟。夏日的午后,村子里一群青黄不接的女孩坯如花般落在门口榕树的荫凉下,每个人身旁蹲着一只青花瓷钵,苎麻在钵内的清水中优雅漾开后,女孩子们脸上便洋溢着甜甜的笑容,纤纤十指如剥春葱,似绕花间,分开苎麻千丝万缕,再把搓瓦盖在膝盖上进行搓线。线如其人,我曾留意过,不同性情的人搓出不同情调的鞋线:热情奔放者,搓出来的线旷达洒落,粗悍豪气,一根就能承载万里江山;温柔内敛者,搓出来的线纤纤秀秀,弱不禁风,小家碧玉不堪怜;柔中有刚的中性之人,搓出来的线,池水不惊,波澜不举,透彻玲珑,均称有致,不可凑拍。
   搓出一定的成果了,她们眼里、心里照顾着手上活,嘴里却不停地呱啦着:村头的阿甲口哨吹得棒,村尾的阿乙衣服穿得洁亮,人也长得潇洒。说话间,大致就有这样的故事出场,话音唰地被头顶的树枝挂住,戛然而止,阿甲或阿乙恰巧路过此地,抬手向她们打声招呼。之后必定有一个女孩手下的麻线不顺了,溜出一串串的复杂一串串的心思,扯不断、理更乱。心烦了,索性把苎麻揉成团,随着一声"去你妈的",抛出老远。抛归抛,在大家的惊愕中,她又乖乖地把苎麻捡回来,再一根根地理顺。大家理会了,相视诡秘地笑,她也笑,却羞羞地低下了头,旋即,又在旁人身上狠狠地拧一把。